關於案子、穿幫、以及怎麼辦

The Shining

最近與朋友聊到「電影中的雙胞胎」,重溫了《鬼店》(The Shining)這部電影的某些經典片段,並發現了一個非常有趣的討論。

《鬼店》中最有名的一顆鏡頭,莫過於上百加崙的血,從電梯口如山洪爆發般慢動作湧出。而這個鏡頭,對任何重看幾次《鬼店》的影迷,都已瞭若指掌。

 

血從電梯口湧出

 

但是一位外國的年輕導演在研究《鬼店》時,卻眼尖地發現了一個不知道是不是失誤的點:血從電梯口湧出的瞬間,還從電梯裡沖出了一個不明物體。他將影片放大再放大、變慢再變慢,但該物體既模糊又被血淹蓋,看起來像是一個腳凳、一個單人沙發,或是,其他?而有趣的是,正當眼尖的影迷看到了這一個點,庫伯力克馬上將鏡頭卡到女主角驚恐的臉上。

庫伯力克是這部片的導演,也是一位有名嚴格、專制、對自己與工作人員都要求甚嚴,事事追求完美的導演。六十至七十年代應該是他的創作顛峰,1962年的《一樹梨花壓海棠》、1964年的《奇愛博士》、1968年的《2001太空漫遊》、1971年的《發條橘子》,一直到1980年的《鬼店》。很少有創作者可以像他橫跨不同類型,卻又部部都成經典。

對這個鏡頭,年輕導演提出了問題:這有可能是單純失誤嗎?在電梯後控制血水的工作人員一個不小心一起沖出一把道具?

但依照庫伯力克事事完美的性格,再加上該鏡頭傳言拍攝了無數次,甚至花了一年才達到導演的要求,這個不明物體,有沒有可能是庫伯力克故意放置的?如果是,那導演要跟我們傳達什麼訊息?

不過、本文不打算討論庫伯力克的意圖,而是專案管理。

首先,如果把每部電影的執行都當做一個專案看待,其中最不可控的,可能就是「人的創意」,也就是「藝術」。創意可能被流程化、模組化嗎?當然,電影行之有年,每年全世界也都有那麼多那麼多電影的拍攝正在發生,一定有一套所謂的規則在運作。但是遇上天才導演、天才美術、天才配樂、天才攝影、天才服裝,身為專案管理的你(製片),如何讓創意人在天馬行空發揮創意的同時,又能夠有效地做到金錢與時間的控管?「限制」,對藝術家來說是最痛恨的,但有些藝術家又需要一些限制來規範他們太過恣意揮灑的想像力,同時又能在限制中,激發出他們更偉大無窮的創意。你如何判斷你面對的創意人,該用什麼方式來溝通、對待、說話、刺激?

Goof,意指穿幫、失誤。網路上有許多專門抓電影goof的影迷,常見的有戲服不連戲、兩人對話角度剪接錯誤、時序錯誤、門已經關了下一顆鏡頭又是開著的。電影拍攝為了演員檔期、搭景順暢、通告安排,常常不是照劇本時序拍的,有可能開鏡的第一天先從男女主角重逢開始拍。等於拼圖先打散,最後再重組回來。也因此擔任電影場記、剪接與副導,需要極好的邏輯能力。goof真的在所難免,但當你遇上像庫伯力克這樣的導演呢?

「導演,剛剛有一把椅子跟著血水不小心沖出來了。」

「重拍。」

「工作人員已經很累了。電梯被沖壞了,再搭景要一個月。血漿用完了。」

「那是你的問題,不是我的。」

「但是我們已經沒有錢了。」

我腦中浮現出許多可能發生的對話,是的這些都是實際的狀況,但這樣對導演直說好嗎?是最有效的溝通方式嗎?每次都要用錢來壓嗎?導演也可能堅持這個鏡頭很重要很重要,可能思考兩天。「好吧,那最後的大爆炸少用兩顆炸彈,把錢拿來補這顆鏡頭吧。」但也可能不管你說破嘴,硬起來看攝影師和團隊聽誰的。

片場永遠是權力關係的角力。

又扯遠了。

我想問的第二個問題,或許跟第一個也不是太無關,是專案對於goof的容忍限度。我想所有專案管理都在防止∕預測∕減少失誤的發生,不管是流程的制定與修正、人員位置角色的調整,都是「喔我們上次如果怎樣怎樣就好了」的經驗之談。但就算規劃得再仔細,還是會有因為「人」或「天」而無法預測的狀況出現。真的出包了,該怎麼辦?專案中誰擁有判斷能力,決定該失誤的嚴重程度?要花多少代價來修補這個錯誤?

回到第一個問題中的創意產業,創意不是螺絲組裝在螺帽上這麼單線的東西,所以可能性多,變數增加,相對的,對於「失誤」的理解好像也變多了。常常聽到類似的故事:在街上拍攝男女主角甜蜜邂逅,就算擋車、封街、控人,但就在特寫鏡頭時來了一隻蝴蝶,反而大大增加畫面的豐富度,我們叫做「老天爺給的禮物」,求也求不來。但如果來的是一隻蒼蠅、一隻狗,讓整個情境都破壞掉了,那肯定有執行製片要挨罵了。攝影師李屏賓在紀錄片「乘著光影旅行」中也說了一個故事,到沙漠拍大晴天,卻下起大風雪,導演和製片發愁,問他的意見,他也說這是老天爺的禮物,要珍惜。

回到庫伯力克,那張或許是goof的椅子到底代表什麼?沒有錢沒有力氣無法再重拍的製片,如果上前這麼跟暴怒的導演對話:

「到底是誰讓一把椅子滑出來的?」

「是助理。」你勇敢地上前。「是助理不小心沖出來的。」

「一群笨蛋!重拍。」

「導演,」你沉吟著,假裝思索。「這把是男主角第一次打字時坐的道具椅子,」你故意不疾不徐地說。「我們這場拍的是女主角想像中的恐懼幻影,男主角坐這張椅子的時候漸漸進入發狂狀態。你不覺得……」

「怎樣?」

「在女主角的潛意識中,代表恐懼的血水沖出了這張椅子。或許象徵她對男主角的敬畏?害怕?或是某種屬於權力的符號?」

導演不講話,開始思考。你覺得你的小把戲好像快要奏效了。

「當然決定要不要重拍還是在導演啦,但是,你不覺得這次的失誤,是老天爺的意思嗎?」

當然,以上的對話都是想像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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